食言而肥

【五黑框】好戏

万二十:

好戏




一、




人说四十不惑,但四十大寿的那日,我们的杨大人却喝多了。




人喝多了, 便喜欢追忆往事,美其名曰忆苦思甜。单看履历,杨大人这辈子和那戏文里暮登天子堂的书生也并无不同。早年在琅琊镇九里铺寒窗苦读,一朝进士及第,天子门生,荣耀万千。


遗憾的是,他荣归故里那日遇着一伙不识相的。年岁已久,他总记得有个漂亮眼睛的年轻人,和他身边的那个大脑袋。




之后的很多年,他再也没有回过琅琊镇。




堂下在唱戏,是同侪请的欢喜月,全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唱的是五女拜寿的团圆戏码。堂上堂下,热热闹闹,珠帘动烛光,杯盏映罗绮,端的是他的这些年写惯的鲜花织锦,烈火烹油。


他现在闭着眼睛就能听出是哪个戏班子的哪个小姑娘在开口,再不似从前。


从前真是窘迫。




他想听戏得顺着后厨的大椽爬上屋顶,踩着长满青苔的瓦片翻进戏园里,做在房顶上,靠着兽头,吃水煮的蚕豆。蚕豆不是他带上来的,是阿曾带上来的。




阿曾啊。




他记得他上一次去琅琊镇是什么时候,却记不得他上一次见阿曾是什么时候。


如果想要见他,得到勾栏深处,问戏班子,问他们,那些最好的新本是问谁买的。他从未着人问过,因为这些年,他没见过什么好的新本子。




丢了故事的,从来都不止一个人。


又或者,故事从来都是两个人的。




二、




同僚敬他酒,他站起来还酒,仰面而尽,相视而笑,一气呵成。


他自问有个本事,那就是天生讨人喜欢。不信去问问看,京城十三四岁的闺房女儿们最爱的谁的辞赋,最慕谁的文采。同僚也喜欢他,这人不仅有才,还有财,不仅有财,还会说话,句句说得人舒服到心坎里。谁若觉得他话不中听,不消他说话,管教这满城里的小姑娘们扑上去理论了。




翰林多士族门荫,不解人间苦,不晓江湖事。他也就喜欢拣点半真半假的人间烟火讲于他们听。


“说起来,我少年时候,什么听书听戏都可喜欢了。不过那时候囊中羞涩,只能扒着窗户或者坐在房梁上听。”他说。




还曾经被某人叫过梁上君子。他想。


是阿曾叫的,然后他又笑又恼,踢了他一脚,又连忙伸手拉他,怕他滚下去,也是一气呵成的。


他有时候会想,早知今日,不如不伸手。




“大人那时候喜欢听什么戏,叫他们唱好了。”


“我那时候没什么喜欢,有什么听什么,没得听就自己回去写。偶尔写点好的,送给戏园子里换点东西吃。”


“哈哈,若能得到大人的手稿,如今也算价值千金了。”


“谁说不是呢?”




他料想阿曾应该有钱的很,因为他离开琅琊镇的时候除了钱什么都没带走,所有的手稿连同那些年剥剩的蚕豆壳儿都留在那儿了。




三、




他想吐。




美酒千金一斗,倒了还是要吐的。没那个富贵肠胃。




世人最大的恶意从来都向着穷人。而我们的杨大人,早年实在穷得很。


督学来学堂挑选最好的学生去太学院学习,他们俩凑了一笔钱,问老掌柜借了点儿,扯了几尺布,做了一套新衣服,干干净净地去见督学。见督学前一天,他睡不着觉,总觉得那衣服衣服角不平,半夜里爬起来去扯平它。


阿曾笑话他穷酸人搏脸面,推他去睡,说帮他压平。然后把那件比他们俩还值钱的褂子摊在擦了八十多遍的桌子上,用手拉开扯平所有的褶皱,他这才能安心入睡。




第二天他穿着簇新的褂子到学堂。最后选走的,穿着蜀锦长衫,锦缎的料子,绿得像只绿毛龟。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讨厌蜀锦还是讨厌绿色,又或者讨厌他和阿曾挑的这料子。


垂头丧气地出来,绿毛龟和他那群身着罗绮的朋友从身边经过。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也不必说。他们上马,踏过泥坑,把泥点子溅了他满身。他气得撸袖子,有人撸得比他更快。




阿曾这人瘦得过分,营养不良。他常常想,阿曾和他养的猴子,到底谁更瘦一点。不过这人爱干净,洗得白白净净,跟个小孩子似的。这个小猴子就抡着两根不必扫帚条儿粗多少的胳膊向着高头大马冲杀过去,一个人就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蠢货。


一打多如果这么打,十足地要输。


他从隔壁的铁匠铺下头摸了十二把废了的铁片刀,咿哩哇啦地冲上去,见人就挥。读书人胆子小,马也不要了,哭爹喊娘地跑了。他们俩就在铁匠的追打里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客栈。那时候枣花已经落了很久,都结出枣子了。他们爬上树去躲,又玩心大起地摘枣子吃,酸得倒牙。




又酸又苦,他想吐。




四、




他出去吐。


得月楼往外走,是热热闹闹的长乐坊,京中最热闹的地方。


人吐起来难看,他没带左右,靠着饮马槽大吐特吐。天旋地转地站起来,一摊黄白之物堪称这些年他最发自肺腑的东西。


他腿软,走不动路。走出没几步,软在地上。模模糊糊,有人把他架起来,那人有双漂亮的眼睛。漂亮眼睛把他架在长条木凳上,招呼着给他来了一晚热馄饨汤。




“请你喝。”漂亮眼睛说。


“哈,又捡了一只醉鬼。”他身后一个大脑袋探出头来。


“他走不动路了。”


“这碗馄饨算你请的,扣你的工钱。”


“你扣我的,我扣你的,左右咱们把钱扣完了,就关了摊子跑路。”


“跑路就跑路。”




他们说得开心,杨大人却不开心。


他从来不喜欢旁人说他欠人钱。他不欠。读书人的事,能叫欠么?读书人跑了,能叫跑么?有辱斯文!




他开始摸钱袋,没带。


“我有钱!”他嚷嚷着,“赶明儿我把钱给你!我一定把钱给你!”


“好好好。”漂亮眼睛笑道。


“我记性好着呢!从不忘事儿!”


“行行行,你记得,你都记得。”大脑袋也顺着他。




然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去洗碗。




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其实什么都记得清楚呢!




五、




一碗热馄饨汤下肚,大脑袋过来摸他的头。


“大人?大人?我们收摊啦,您要不要回对面得月楼去睡。我们可要回家困觉啦。”




得月楼?


哈,对!他今日四十大寿,包下了得月楼。




别走,你们别走,咱们回得月楼结账。




大脑袋和漂亮眼睛没理他,把他扶给了得月楼里出来找他的伙计,收摊回家了,一个人扶着架子,一个人推着车,月光把他们俩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长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他和阿曾也是这么往回走的。




那时候除了好故事和彼此,他们什么也没有。




六、




一走进得月楼,正赶上一出新戏,浓墨重彩地开演了。




一红袈裟的和尚蹬上台来:天也,难蔽吾眼;地也,不掩吾心;万物众生,皆明我意;极乐诸佛,烟消云散!




端的是一场好戏。




----终----


梗credit to 现实


悟空传定档713,江南四十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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